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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00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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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00 章

元溪本打算起身,兩人對視皆是一楞,半蹲著的身子緩緩站直,未等雲起開口,“綢桑公子先回了白府去。”

雲起端詳她半晌,總覺著似曾相識,“我不記得見過你。”

元溪聽了這話停了手裏動作擡臉望去,整個身子溺在前堂深處,雖外頭下了雪,天卻沒有全陰,故此唯獨她站的那一片兒日光不顯,“我也不記得,許是與濁姬長得像吧?”一語畢,抱著十幾把長劍轉身往後院行去。

說來好笑,白府張燈結彩,可主人卻未曾歸來,唯餘個破落書生坐在前院池子旁,冬日裏打上一盆水,窖子裏取來一筐山裏紅,小刀從中間劃開去籽留肉,不消多時一雙纖細白皙的手被凍得發紅,連身上染了血的青色夾棉袍子也沒有換,面上笑容依舊,即便只是瞧著這一筐山裏紅。

他聽得院外飛鳥扇翅,遲遲不肯擡起頭,直等著身側雪停,身前身後卻仍是白雪紛飛,這才緩緩開口說了句:“您來了?”

“你這是?”雲起自半更雪出來直接到了這兒,猜綢桑會等,卻實在看不懂冰天雪地裏這是在作甚。

雪地裏放著一方木匣,綢桑拿起隨手放在雙膝之上,打開後才見一根冰糖葫蘆躺在雪域冰晶之中,“不管是做成山裏紅糕,還是冰糖葫蘆,又或是熬糖水、做成雪衣山裏紅都很好吃。”

“為了點兒吃食也大可不必在雪地裏如此折磨自己,城裏有的是,買些不好嗎?”雲起隨手挑出一顆鮮紅的山裏紅在白雪裏洗了洗,放到嘴邊,只聽見哢嚓一聲清脆,緊接著五官擰到一處去,直酸得他牙齒都要倒了,“這東西……不佐蜜糖,當真不是能吃的,餵畜生大抵都不要。”

綢桑垂下頭,如此也算是折磨嗎?那他親眼所見半更雪院子裏白毛怪為了她自斷臂膀又算作什麽呢?那一刻連手中小刀也要抓不穩,回來時他想了一路,越想心頭越是難過,失魂落魄,甚至走錯了路又折返回來。

雲起瞧著他那樣子,半顆山裏紅懸在嘴邊,透過面具盯著一直埋頭的綢桑,卻瞧不出了所以然來,直等半晌過去,覺著眼前人的心一如風雪飄零,說停不願停,說下又不下得幹脆利落,醞釀許久開口:“不曉得南邵有沒有這樣酸澀難咽的果子。”

綢桑瞇著一雙狐貍眸子淺笑昂頭,違心道:“那只是吃的人不對,綢桑卻覺得一點兒都不酸澀,反而可口得緊。”

“日後你說不定會後悔幫我,從此以後九死一生無有定數,如往日般安穩的日子怕是輕易不會再有。”雲起將口中嚼了一半兒的山裏紅吐出去,剩下的一半兒也扔得遠遠。

“綢桑知曉,萬事萬物皆是瞞住他人易,瞞住自己難。”刀刃鋒利,落在指腹便是一條血紅印子,他心中一陣刺痛,怔怔看了好一會兒,如此也好,總比上渾身是痛卻尋不到傷處強。

“若現在反悔還來得及。”雲起咂著嘴裏的酸澀味兒,還夾雜著些許苦氣。

丟下手中小刀,恍然望向雲起,風雪之中捕捉到一個雖近在眼前,卻又覺著觸不可及的輪廓,“來不及了,綢桑之悔,無關恩情。”

綢桑一直沒有想明白,他的命是從何時開始變成這個樣子的,是從姑姑嫁到南邵去?還是從滿門遭人屠盡,亦或是從被雲起救下,還是從他救了白公子……總之,好似每一步都可以從中截止,就像截斷一條尋常小河,他也可以拐到別出去,可浪流就是推著他走到今天這個不可挽回的地步。

雲起啞然,半晌嘆了口氣,目光落在綢桑的指腹,“莫不如當初不救你。”

“怎麽會?這都是命,可不是您一個人說了算。”綢桑坐直了身子,一雙凍得通紅的手交互插回了袖筒裏,眼前這一筐山裏紅已盡數去了籽,他笑看著,很是滿意,遂站起身向外去了幾步,面前再無障礙,提袍跪下,雙手攤開以額貼地很是虔誠,“當年恩情斷不敢忘,綢桑哪怕一死也必將其雙手奉上獻於首領,但請再給在下些時間,綢桑還有些事未做完,該不會太久。”

“哪怕是要你的命?”

綢桑兀得笑了,“貧賤之人,不足掛齒。”

雲起微楞,伸手欲扶起他,奈何他面對著地,壓根看不見,又或是不想看見,“除了你這現成的拜帖,你覺著誰可堪此大任?”

“濁姬。”此二字幽幽飄去,綢桑跪在地上緩緩擡眸,見雲起尋思良久終是點頭,笑言:“多謝首領成全。”這才起身端起竹筐,一雙狐貍眼上挑微瞇,面上笑著,一如往常行了個禮,擡腳便往後院走,他曉得雲起是來討個安心,既如此成全便是,至於為何答濁姬,大概是念著那人還有一樁愁怨未了。

一邊行著,口中低聲慢吟:“竟是千樹萬樹銀花開遍,勁風散塵,滿地玉沙,夜掃枯枝,孤魂撞窗,終是浮生一場夢,世事流雲惟困我……”

雲起起身就站在原地,目送著綢桑的背影轉過檐下,沒於層疊光影,再無動靜。

將房門一關,天空本就不大清明,空餘個明晃晃的太陽輪廓,卻沒一絲富餘的光能透過門窗打進屋子裏,故此滿眼暗色,瞧著像是微微泛藍,雪花從窗前簌簌落下,影子跟著在窗戶紙上眨眼出現又眨眼消失。

少白躺在榻上還在昏睡,榻前一抹青綠身子歪斜坐在腳踏上,低頭垂眉盯著手裏握著的半顆山裏紅轉來覆去,半晌竟自顧自笑了。

“我這輩子最後悔的話,就是說要與你成親,就像是詛咒一般,打脫了口,就沒法子不想。”

“是我太貪婪,可自打家破人亡,我何曾對什麽有過企圖?”

“該是命不好,所擁有的總要冠上曾經二字。”

“此一生鮮能留得下什麽,你該也不例外。”

“往日你所見之我實非我,日後你再見之我亦非我,唯有眼下……”將手裏把玩半天的半顆山裏紅送到嘴邊,小小咬上一口,酸澀之味使他立馬蹙起眉,“還真是……”

心上好似被什麽重重擊了一拳,雖表面上長出了口氣,實際上心裏卻像是挨了打,一連退了好幾步,其中苦澀只能他自己咽下去。

竹筐立在榻前,綢桑伸出一雙手,向那筐中摸去,緊接著塞進自己嘴裏,這一次他沒有再蹙眉,在昏暗之中望著少白的臉良久未曾挪開眼,終是忍不住,伸手輕輕撫上。

“這一筐夠你吃上許久,日後大概會有別人做這微不足道的小事,你大可不必記得我,至於我倆之間的恩情虧欠,就當是我這輩子唯一不願還的,如此心裏總算還有個寄托。”

說完,他回頭望了望緊閉的房門,屋中青光正盛,從屋外瞧去,便是連一方院子也被照亮,一陣靈力聚成的風在屋內打著旋撩起紗帳,桌案上的紙因風而起,瞧著像是林間戲蝶般輕盈自在攀風而上。

綢桑於風中淺笑,背後緩緩冒出一團團雪白,青綠眸子含情望著少白沈睡中的臉,輕撫過她的發梢,“手中無,卻是心中有,我半生困苦,就算再多些不幸也不是什麽值得傷悲的大事,我之命該當如此,而你卻不同,日後也要好好活下去,長長久久活下去。”

他一伸手喚來無為,緊握一團雪白,青光一落,人也頹然倒在榻邊,只聽見一聲抽氣,嘴唇止不住顫著,緊捏榻沿磨蹭著將身子靠得再近些,團起一大團旺盛靈力最終盡數鉆進一方木匣之中。

青鋒之上仍留有鮮紅血液,無為被放在地上,器身不住震顫,十指盡染,少白墨黑長發從他指縫溜走,瞇起眼十分努力扯出一個笑來,“此一尾非還你,而是……”

嗆了一口血,一陣咳嗽聲從房間裏傳出來,鉆心痛楚自背部開始蔓延,“是聘,是一生為一人,但現下看來你應是不大需要了,故此我自作主張替這東西安排了去處,你全然不必在意我,今日過後,你仍是你……我……我……”忽湧出一大口血,他未來得及反應,又想咽下去,結果卻是嗆了個正著,但已沒了咳的力氣。

眼前人影模糊,他記得上次也差點要了自己半條命去,可除此之外,他又有什麽拿得出手呢?

正在此時,窗外風聲大作,幾個漂浮黑影落在窗外,無數懸浮著的人頭隔著窗戶向屋內探看,綢桑轉過身去,心如明鏡,只是笑著說了句:“倒真是個急性子,來得這樣快。”

他用無為支地起身,踉蹌幾步,往日之姿不再,只剩下個破衣爛衫渾身是血的可憐人,一陣強勁狂風湧進屋裏,門被吹開,聽見哐當一聲響,綢桑用衣袖遮擋,逆風瞧著門外之人。

九離身後跟著鶴引,他一揮手招得鶴引卷起大風,待房門大開,這才看見綢桑晃著身子立在屋子中央,鮮血自嘴角順著下巴流到胸前,此景著實嚇人,九離呆楞了好一陣兒未說出話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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